刘瑜:给理想一点时间
你相信头脑还是心灵?一次聊天中,一个朋友问。
我说我相信时间。
总结国民党在大陆失败的原因时,一个经常被提及的原因就是“国民党没有开展土改”,因而失去了农民。相比之下,共产党土改搞得轰轰烈烈,打土豪,分田地,翻身当家做主人。农民分到了土地,于是参加革命保卫胜利果实。
其实严格说来,国民党在大陆期间也不是没有土改愿望。孙中山先生“耕者有其田”的理想众所周知,蒋介石政府从1930年颁布《土地法》到1946年《绥靖区土地处理办法》,从浙江“二五减租”运动到蒋经国赣南土改实验,也并非没有意识到“平均地权”对于争取人心的作用。
问题在于,与“暴风骤雨”的暴力土改相比,国民党政府不但土改力度小得多,而且理念上更接近和平土改。所谓暴力土改,其实是自古以来农民起义的升级版,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统治,该杀杀,该分分。当然,既然是革命,就不单是起义,还有一整套革命话语和仪式来赋予其意义。于是“剥削”“翻身”“阶级斗争”这种陈胜吴广们没能想出来的词汇成为日常用语,于是有了“诉苦会”和“斗争会”这种制度创新。
而所谓和平土改,核心即赎买,政府用土地债券从地主手里买地,再让农民用数年分期付款的方式从政府手里低价买地,其好处是地主和农民可能“双赢”:农民最后得到了土地,地主则得到了资本。国民党在大陆期间没来得及也无力大规模推广和平土改,到台湾后推而广之,结果实现了“耕者有其田”,加快了台湾的工业化进程;其间也有诸多不公,但一批地主通过土改实现了资本的原始积累,转向工商业,推动了台湾经济起飞。
既然更接近双赢,为什么和平土改反而常常没有市场?仔细想来,无非是因为它“慢”。相比革命土改那种一夜之间“你的就成了我的”的变革方式,和平土改的政治利润低。一颗钻石放在你面前,一个人告诉你,你现在就可以免费得到它,另一个人告诉你,你需要十年分期付款才能真正拥有它,你跟谁走呢?
自由主义在整个20世纪被左翼或右翼激进主义围追堵截,以至一度节节败退,甚至今天仍难在民众中扎根扩散,根源也许就在于这个“慢”字。当激进主义向民众许诺立竿见影的变革时,自由主义许诺的只是漫长生长期之后的瓜熟蒂落。要造就翻天覆地的急速变化,激进主义的前提必然是“万众一心”和“同仇敌忾”,从而为一元化权威体制铺平道路;自由主义则意味着人人各自为政,只通过“看不见的手”形成合力。激进主义交给你一个救世主,而自由主义仅仅是将你交还给你自己。
然而,世上真有救世主吗?“一个强大到可以给你一切的政府,一定也强大到可以拿走你的一切。”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集体化运动,正是这一逻辑的证明。钻石捧在手里还没捂热,后来通通交到国家手里。到50年代末,台湾的农民实现“耕者有其田”,大陆却出现天灾人祸。那些死于饥荒的农民是否想到,他们的痛苦与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的痛快之间,是否有种隐秘的联系。
相信时间,就意味着相信除了千千万万人日积月累的努力,历史没有进步的捷径。对于渴望一夜之间得到解放的人们,这可真令人扫兴。在总结苏东转型之艰难时,一个解释是:制度也许可以一夜之间改写,但是企业家精神、商业头脑、市场意识,只有通过漫长的学习才能形成。对于急于宣布转型本身是个错误的人,显然又忘记了“时间”这个因素。20年后的今天,苏东诸多国家经济都逐渐步入了良性增长,再次证明时间的力量。
历史也许会以进两步、退一步的方式前进,某代人可能会在那倒退的一步中度过,但我相信,在所有的专制者中,时间是最专制的那一个。很多时候,人类一不小心误会了自己,把自己想象得太过聪明,或者不够聪明,而时间总是不徐不疾地将误会澄清。
1956年匈牙利政治风波后,总理纳吉因失去“立场”而被判决绞死。在庭审中,他拒绝法庭的宽大处理:“我知道另一个纳吉审判会为我平反,总有一天还会有对我的重葬仪式。”1989616日,“总有一天”到来了,匈牙利举行了纳吉的重葬仪式,10万民众参加了这一仪式。纳吉相信时间,他赢得了胜利。
 
 
静:因为如果是我
十二岁的孩子,出生时母亲因输血感染了艾滋,已经去世,他也被感染,与奶奶,父亲,继母生活,别的小朋友见到他就躲开。
吃饭时,他吃的菜由爸爸夹在碗里,吃火锅的时候,他吃了一会儿,凑了下身子看了一下锅,又坐下了,他爸说“你吃什么”
他端着碗怯生生地说:“粉条”。
爸爸意识到摄影师在,犹豫了一下,说“你夹着吃”。
他立刻说“不,你给我夹”
“夹吧”
他说“你给我夹”
继母在边上说了一句“夹吧”
他爸说“你就夹吧,没事嘛没事,叫你夹就对了嘛”
他迟疑着站起身,看了一眼锅,没伸进筷子,在离自己最近的汤的表面匆匆夹了一片菜叶,坐下来放在碗里,搅着。
桌面上没声音,他解释了一句“粉条没有了”
他爸过了一会儿,捞了一筷子粉条放他碗里。
看完这个纪录片,我们决定采访他。但一坐他对面,我就知道这采访的困难,他太敏感了,或者说,他承受的超过了一定的限度,但记者职责是要提出问题,如果问得不准确,时机不对,没有勇气碰禁忌,或者碰了之后掌握不住,都不成。有天看村上春树写非虚构类的《地下铁》,东京奥姆真理教在地铁施放毒气事件,他写非虚构远远不如写小说,可我理解他的拘谨,只有坐在受害者面前,才能理解那种压力------不管你再怎么想“不能伤害任何人”,但“置身的立场本身就有一种傲慢性”。
采访中他说看这个纪录片公映的时候哭了。我问“是不是吃饭那一段?”
“阿姨,姐姐,你怎么猜得这么准?”他意外地看着我。
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,就据实说“因为如果是我,我也会很难受的”
他没说话,眼睛红了。
如果在以往,我可能会停下来,或者问下去,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看了他一会,说“……怕你心里受委屈……”,就低下了头,我不知道为什么掉眼泪的不是他而是我。
这句话后来我让编导剪掉了,这不是一个记者应有的反应-----不要在采访中妄加议论,更不应该流露太多的情绪,但我奇怪的是,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?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,我根本没想过要说,它只是从心里浮出来了。
后来我翻看笔记,一个月前我看纪录片里吃饭这段时,写过“这真是天大的委屈,让他受了”。在采访那刻,他问我怎么猜到时,这个问题唤醒我那瞬间的感受。
去“采访”这样一个孩子,无论如何都是一种“傲慢”的立场,唯一削减这个傲慢的方式就是投身于他的感受之中。
 
 3
有读者留言中说“你现在在节目里‘我’多了一点”,是,他们看的很清楚,这需要警惕,有需要克制之处,但这种情况也出乎我的意外。
采访药家鑫案时,张妙母亲在房间里痛哭,她父亲跟我们说着话,我觉得没办法在这样的哭声里采访下去,问他“你不去劝劝吗?”
他说“没有用”脸上都是早被日日夜夜锤打扁了的无奈。
我坐一会儿,坐不住了,回头对摄像说“我去看看”。
我进屋抚摸着张妙母亲的胳膊,她已经有些精神恍惚,只是哭喊,没办法说话。张妙两岁的孩子过来,把他的塑料玩具递给我,说“给你,摩托”,我摸他脸,说“大宝贝,不是摩托,是奥特曼”。
我事后想,我为什么会去那个房间,为什么会这么说话,为什么会作这个动作,这是一种非新闻记者式的语态和动作,我的性格在日常生活里也不是一个很外露的人。为什么会这样,我不知道。
与药家鑫父亲交谈,他说到后来临刑前最后一面,药家鑫说要捐出眼角膜,他拒绝了,说“把你的罪恶全都带走,不要将来出了事别人再来怪我”
我低着头,用笔敲着手“你这么说他会难受的”
为什么这样?我也不知道。
采访完晚上写工作笔记“以往在采访中都随时控制内容和节奏,但这次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张妙的家人有这样的感觉,也没有想到会对施害者的“难受”有这样的感觉------最近采访感觉陌生的我,好象摆脱了律令,在自发地做出反应,在新闻调查时,我采访过比这酷烈得多的事件,但为什么我现在反而心里的动静这么大?”
我不知道。
“这种采访象在竹楂尖子上走”我在笔记里写“我把自己的心也放在这个密密的芒刺上”
 
4
昨天晚上跟一个朋友谈话,她一个亲戚,50多岁了,最近发生“天翻地覆”的事。“竟然包养了二十多岁的女孩,竟然怀孕了,竟然要离婚”
 她说“我就是心疼他,二奶不是个好货色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他们告诉我的,没别的,就是年轻”
“你可以亲自了解一下,不要带判断,不要预设,去谈谈,可能对家庭对他都能是个帮助”
“简直是撞到鬼了,他是我偶像呢,英俊,有才华,善良,这次真是”
“不太有人会十几年一直撞到鬼,你可以象作家一样去问问他”。
我的朋友是一位心灵很丰富的人,也很善解人意,我理解她的震惊与创痛,只是对自身的感受往往会妨碍我们去感受他人。
“有个男人出轨了,”这是新闻,新闻只夺取“最奇特”的一面,“二奶怀孕了”“家族都反对”。这是一个模式,卢安克说过:“不要把我们的认识弄成模式,因为模式只能让我们脱离生活。反而,只有对认识的感受能带我们进入生活。”
文学是有所感受,揭示“最寻常”的一面------人心到底如何?一个男人“为什么”去选择跟一个“让人瞧不上”的女人在一起?家族“为什么”要反对?如果是我置身于他的经验,我又如何?
看看《安娜卡列尼娜》,这故事也只是男女情爱。
但托尔斯泰好象可以钻进每个人甚至动物的心里去活一遍,他并不美化他们,只是深化他们,不管哪个类型-----花花公子调情的满足感和身不由已爱上一个人之后内心的恐怖,一只猎狗接近野鸭子时折磨的乐趣,一匹马在起跑时只用运动表达的本能思维,老官僚的一丁点柔情和他妻子原谅他外遇的全部心理过程……不管他多么爱憎某人某物,但就因为他在理解上有同等的深度,所以人人都平等起来。
我在节目预告时写过,以前我采访不少艾滋感染者,自认为对他们的处境有些了解,但看了赵亮这个纪录片,觉得自己象黄庭坚说的,大雨滂沱而下,大地汲水,万物吸纳,只有庭前大石头,雨落其上“入不得”。
什么叫“进入?”
采访《在一起》时,感染艾滋的刘老师说她有天打车的时候,司机问你去哪,她说了地址,对方有点奇怪,看了她一眼,说“你去那儿干啥?那儿都是艾滋病”。
“我就是”
司机一脚刹车,从后视镜里看着她,说“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呀”
这句话,足见误解和恐惧之深。一个社会的恐惧和暴戾之气,往往来自想象,而不是事实。来自议论,而不是感受。
但一切了解的开端,也埋在同一句话里,这句话把我们按在水里,浸没于他人之中。
“你也是一个人呀”。
5
浸没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。
托尔斯泰听肖邦的音乐会发起火来,“这音乐到底要把我怎样呢?”
敏感的人,有强烈的感受,就会被“怎样”,就会被动,摇晃不安。
但必须冒险置身其中。
有人在药家鑫案的节目后问“你们为什么要选这么敏感的题目?”,我想起村上春树在毒气事件中,没有采访那些投下沙林毒气的人。可能是条件限制,他虽然意识到了那些狂热信奉者的某种特点“最可怕就是由特定主义,主张造成的类似精神囚笼,多数人需要那样的框架,没有了就无法忍受……一旦陷入原教旨主义,就会失去灵魂柔软的部分”,但他还是没有在真实世界里穷尽一切努力,去感受囚笼中的灵魂,不能揭示这狂热背后的“为什么”,“不能忍受”的是什么。
可见一个作家也会遇到这种痛苦的选择-----要不要认识人,要不要认识那些被认为是恶棍的人,甚至不为任何改造性的目的,只为了认识人的本来面目?
陈虻以前要我宽容,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,现在我体会,理解是要有基础的,这个基础是感受。
采访花甲背包客时,两位老人说年青时被教育要解放三分之二的全人类,现在出了国,在澳大利亚看到土著人的生活,政府给他们提供了住房和物质,他们不高兴,就是喜欢睡在野地里。这对夫妇感慨“我俩才讨论,幸福到底是什么,幸福是能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-----这话很简单,但你没有感受的时候,你就体会不到”。
他们说,“单一就会狭隘。”即使是善,强加于人,偏执一端也会如此。
托尔斯泰在写安娜卡列尼娜时,他已经知道什么是必然性的悲剧结局,但这与道德无关,他只是浸没在生命之流里,在每一种相互冲突的感觉中,精确地秤量出其中的分量,看见哪一方具有压倒性的影响,在这个社会的秩序与结构中,什么将是无可避免的“何事不得不发生,何事无法完成或不可能完成”。
我有一个阶段,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,因为我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,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,但托尔斯泰提供了另一种可能------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“投入其中”,对生活在此侧与生活在彼侧的人都要有所感受,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,达到平衡,呈现出“客观”的结果,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。
 
 
十年砍柴:一个无良官府不配有良民
春秋时期的鲁国朝政一直由三桓把持。三桓,即鲁桓公的后代孟孙、叔孙、季孙三个世家大族,其中季孙氏势力最大。而鲁国国君,就成为受制于三桓的“虚君”。-----在这种以下制上的不正常政治状态发展到极致时,季孙氏这类大族又由内部的家臣如阳虎控制,此谓孔子所言的“陪臣执国命”,可见一个完整继承周礼的国家,政治规矩隳坏已到了何等的地步。
臧武仲亦是鲁国的大臣,他是一位智者,官声也不错,然家族势力不大,无法与三桓相匹,在如此政治格局下,一个贤明的大臣要想生存下来,难度可想而知,他只得凭自己的智慧和那几个蛮横霸道的世家大族周旋。
邾国是相邻鲁国的一个小诸侯国,常尾随齐国欺凌鲁国,因此两国可说是世仇。鲁襄公二十一年(公元前552),邾国的大夫庶其因国内矛盾,带着自己的封地以及家族来投奔鲁国。这对鲁国来说,当然是件大好事,执政的季武子把鲁襄公的姑妈嫁给庶其,并厚厚地赏赐了跟随庶其来鲁国的臣仆。
为了本国的利益,鼓励敌国的大臣背叛国君来投奔自己,现在看来这种挖墙脚行为很正常,但在还残存贵族社会种种礼法的春秋时代,这是缺德至少是不厚道的行为,性质和鼓励儿子举报老子,破坏最基本人伦秩序差不多。
那时候,鲁国民间盗贼四起,季武子找来臧武仲责问:“你为什么不卖力抓盗贼?”因为当时臧武仲担任鲁国的司寇,相当于现在的政法委书记,主管该国的治安与司法。臧武仲回答说:“没办法整治盗贼,我也没这个能耐。”季武子说:“我有四方边界,在这个范围内抓盗贼,有什么不可以的。再说,你是司寇,抓盗贼是你的职责,有什么不能做的呢?”
于是臧武仲说了一段大道理,来教育这位指责他不尽职的执政者。他说:
子召外盗而大礼焉,何以止吾盗?子为正卿,而来外盗;使纥去之,将何以能?庶其窃邑于邾以来,子以姬氏妻之,而与之邑,其从者皆有赐焉。若大盗礼焉以君之姑姊与其大邑,其次皋牧舆马,其小者衣裳剑带,是赏盗也。赏而去之,其或难焉。纥也闻之,在上位者,洒濯其心,壹以待人,轨度其信,可明征也,而后可以治人。夫上之所为,民之归也。上所不为而民或为之,是以加刑罚焉,而莫敢不惩。若上之所为而民亦为之,乃其所也,又可禁乎?《夏书》曰:‘念兹在兹,释兹在兹,名言兹在兹,允出兹在兹,惟帝念功。’将谓由己壹也。信由己壹,而后功可念也。”
这段话的意思是说,像庶其那样偷了自己国家的土地来投奔我国的,那是大盗。你不但收容他而且高规格礼待他,怎么能让我去禁止偷盗呢?像庶其这样的大盗,你让国君的姑妈嫁给他,还另外赏赐土地,跟随他的人重要的赏给奴仆和车马,次要者赏给衣裳宝剑和腰带,这就是对偷盗行为的鼓励呀。我听说,在上位的人应洗涤自己的心灵,一心一意待人,使人相信他自己定的制度,可以明白地得到验证,然后才可以治理别人。上面的所做所为,是百姓的归依。上面的人不做的百姓有人做了就可以对触犯者加以刑罚,也就没有人敢不警惕敬畏。如果上面的人胡乱作为,百姓跟着做,那是势所必然,谁又能够禁止得了吗?所以《尚书》说,所要强调的德行在这里,要解释的、宣扬的、推行的德行也同样在这里,唯有上帝能记住下功德。因此,自身要言行一致,自己的诚信度才一致,然后自己的功德才可能被记录下来。
这段话让季武子哑口无言。臧武仲说出了一个从古至今都得到应验的政治原理,那就是说,无良缺德的官府,单靠严刑峻法不可能拥有良民。官府和官员是百姓的表率。但在中国历史上,往往是“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”,官员层贪渎成风,却要求老百姓廉洁简朴;官员层普遍残暴,却要求老百姓仁厚;官员层奢靡放荡,却要求老百姓行为检点;官府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却要求老百姓诚信。------这种自己都不遵守的律条,让老百姓严格地遵循,怎么可能有效果呢?其结果必然是:再完备的法律法条都是摆设,官府的宣传不管如何美妙动听,而现实必定是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道德隳坏。
 
 
 
杨照:理解风险,对付风险
假想一下:如果你身上带有一种特殊的病毒,一旦发作起来会严重致命,但是发病几率相对很低的病毒。如果都不吃药,每天这种病毒发作的几率是0.5%。另外有一种特别针对防治堵截这种病毒而设计的药,吃下去之后每天病毒发作的几率,可以降低到0.05%
现在要问你:你会不会乖乖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天服药?尤其如果吃这个药很贵、又很麻烦的话?
用一种乐观的方式来考虑:吃了药,今天99.95%的几率不会有问题,可是就算不吃药,今天也有99.5%的几率能够平安度过。
99.95%99.5%,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?你真的能感受、体会到这两个都几近百分之百的几率的差别?99.5%,我们一般人不就觉得很安全,不会有事了吗?
这样看,你八成不会按时吃药,至少稍有借口就会省掉一天、两天、有几天不吃药吧!
然而换一个方式看,你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决定。99.5%的几率,意味着在一千个染有病毒的人当中,每天会有五个人发病死掉。99.95%,则是一万个染有病毒的人当中,每天有五个人发病死掉。
这里有两群染有病毒的人,一群按时吃药,一群却不吃药,201011日,两群各有一万人,依照这样的感染比率,到1231日,吃药的那群人剩下八千三百人;可是不吃药的呢?啊,只剩下一千六百人。
那你还吃不吃药?
累积乘以倍数的风险
一天一天分开看,几率没什么差别;单累积一年,那差距不但看得到,而且还大得惊人。
风险危机最关键的地方就在这里:再怎么微笑的几率,一旦累积乘以倍数,就变得显著了。所以短时间的风险评估、控管是一回事:长时间的风险评估、控管是另外一回事。还有,个人的风险评估、控管是一回事;众人团体的风险评估、控管又是另一回事。
孙中山先生说的:“政治是管理众人的事。”这句话在风险评估、控管上,至今不只颠扑不破,而且值得反复被强调,值得回到根本上重新理解。
政治必须管理众人,众人具备数量的因素,这事政治考虑上无论如何不能遗忘的原则。在我们个人层次看来微不足道的风险,一旦乘以众人倍数,可就不得了了。
每个人每天在路上遇到死亡车祸的几率,微乎其微。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门开车或走路时,会去预想:啊,我今天要用什么方法避免遭遇死亡车祸?因为微乎其微,所以绝大部分的人,几乎是所有的人,都不会做任何事来予以预防。可是道路上有这么多的人、这么多的车,数量累积之后,再微小的几率乘以巨大倍数,就还是会造成死亡车祸出现。
每个人都不会遭遇,但事实上以台北市而言,一年有近百人死于车祸中。这样的情况,比前面举的吃药例子,更难让人自愿为了降低几率而去做些什么。
政府要解决整体的风险
就是这种状况,烛照出政府的重要性。政府关照的,是那一整幅众人的景象。正因为面对那么小的风险,正常状况下没有人会有警觉,没有人会愿意麻烦做些什么,大家的基本想法都是:“反正不会是我。”“多做少做反正没差。”那么当然也就不可能倚赖个人层次的努力,来控制风险、降低风险。
政府的思考方式,就是一种“众数风险”的方式,是如何在大量的数字基础上,降低整体风险。怎么样将今年全年一百零三个车祸死亡人数,明年降低到一百人以下。
为了要减少那屈屈几个死亡数,很可能要大费周章。要调派警力多抓违规酒后驾车,要购买器材多设置超速照相,要改变规定不准红灯右转,部分路段要增加分隔快慢车道的安全岛,另外部分路段反而要拆掉原有的安全岛......
很多措施不只花钱,还转嫁成为大家的麻烦负担。可以转弯的路口不能转弯了,本来不塞车的地方塞车了,更不必提各式各样的罚单变多了。
经过这么多努力,呈现的成果很可能是让第二年的死亡数字,从一百零三降低成九十。然而这样的数字,对大多数人时没有一点点切身感觉的。本来那一百零三人不会是我,当然那多救活的十三个,也不会是我。这是一般人的感受。
从整体的层次,明显的风险依然存在,那九十条人命还都是人命;可是从个人的层次看,却往往只感受到被骚扰、被要求的负担,感受不到平均下来那样微之又微的风险降低。于是个体的要求、反抗,就会不断升高,影响到整体风险控管的空间。更困难的,是面对尚未真正实现过,但一旦实现后果极其严重的风险。核能电厂是最明显的例子。核能运转不可能没有风险,但那风险在短时间内又微乎其微,一旦意外发生必定酿成大祸,两项因素相乘,就构成风险控管上最刺手的难题。
要看那微小几率的一面,因而觉得核能很安全?还是要看那累积放大的倍数,因此觉得核能很危险?还是要看一旦出意外,核能吓死人的破坏力量,因而觉得核能万万要不得?到底怎样的角度,怎么样的抉择,才是理性有利的?
坦白说,如果没有风险的因素,人类组成政府、政府发挥功能的需要,会小很多。政府最重要的责任之一就在看到风险、拿出对付风险的办法来。
对付风险,是那么根本的政府责任,却绝非简单容易的事。政府的政绩,其中最核心的部分,应该就是在理解风险上有些怎样的洞见,又具备如何的智慧来处理风险了。
 
 
旮旯里坐的是总统
网上有白宫决策捕杀本·拉登的现场照片,其中一幅是海豹突击队在巴基斯坦执行捕杀拉登的任务时,奥巴马和幕僚们在白宫局势研究室(Situation Room),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,监看卫星实时传送的视频。(图中左起副总统拜登、总统奥巴马,右起国防部长盖茨、国务卿希拉里。希拉里前面一份文档因为保密原因,被打上马赛克。)
这样一群咳嗽一声全世界都会感冒的人,在一个足以左右世界局势的房间里,监看着一个国家与一个人的战争的最后战果,现场高清图片能公开发布,是件很令我感到很惊奇的事情。这是因为,在我有限的认知里,莫说是高级首长,就算是贫困县的书记县长,类似题材的照片都是不宜即时公开的。当然,有利和谐稳定、反映伟大成就、展示亲民风采的相当正面的照片除外。
更令人惊奇的是,奥巴马及随身的幕僚不过十数人,竟把一个堂堂的白宫局势研究室挤得满满登登。由此可知,这个著名的所在也不过如此,其面积估算起来,也就与我们的科级领导的秘书办公室大致相当,实在是缺少了点大国风范。不仅如此,那会议桌、那墙壁,看不出豪华装修的痕迹,满屋子透着寒酸气。真不明白,这见多识广的美利坚的高级官员们,怎么就不到我们这里哪怕是一个县处级单位,取取改善办公环境的经,居然可以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还能忍受得住?
办公环境差也就罢了,不像话的是,白宫的“机关事务管理局”似乎根本没拿领导当干部。会场内没有时鲜的水果,没有可口的饮料,连周九耕同志都能抽得起的“九五至尊”也没有一包。会议桌上看到的只是一次性纸杯,总统面前隐约可见的水瓶,里面大概也只是清水而不会是“红牛”。
让人看起来不习惯的,还有室内的座次。无论是实际所处的位置,还是照片布局中的位置,本应处在正中的奥巴马被挤到了犄角,绻着身子坐在一张小得可怜的椅子上,连他身边那穿着军装的家伙,坐的椅子都比他的大,看起来也比他的舒适。如果不是他那张为世人熟识的脸,根本就看不出来旮旯里这个人,居然是美国总统。这样喧宾夺主的照片,也敢拍摄并敢公布出来,这就是在我们的某省某县网站上,也根本是不会被审查通过的。
再细看一下他的那些幕僚,无论是坐还是站,倒是一个个气宇轩昂,似乎他成了不起眼的陪衬人。而他似乎对下属们这种在我们看来简直是僭越的行为,丝毫没有在意。看来,他是习惯了与下属们这种随意性的相处,他更关注的是眼前捕杀行动的情况。我就在想,这要是在我们这里,哪怕是一个乡镇的活动,镜头中的领导,一定会身居正坐,气度不凡地运筹为幄着,而在场的下属,则会一个个表情严肃地听取着领导的指示,岂能如奥巴马的同僚那样抢了领导的风头?
总之,这张照片说明一个问题,在对待领导这件事情上,奥巴马没把自己当回事,下属们也没把他当回事,都太没有规矩了。但就是这样一个在下属面前不把自己当回事的领导,却在随后的电视讲话中,说出了全世界都不能不当回事的话:“今天我们再次印证只要美国下定决心,这个国家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实现。”这,可能才是老美想要的规矩。而这种规矩,恐怕也只有在会议室中不那么讲究规矩的一群人,才有资格制定。